【林場學校演講側記】如何做個好田野/陳懷萱

撰稿人:張宇忻
審稿人:林志泉

前言

由大學Plus計畫支持的林場學校課程,今年邁向第二次開課,延續了先前以地方場域議題作為課程發展基礎,也強調田野方法的探索與實踐。有別於過去以密集營隊的形式,讓修課同學跟著部落的孩子一起在部落走讀,探索其自然文化與經濟特色,今年受疫情升溫影響,授課方式和場域互動的方式勢必做出調整。

林場學校的主授講師陳懷萱,將今年「只能線上」的限制,轉為田野方式的再進化挑戰,並「以戲劇作為方法」,嘗試探索場域間的永續教育與合作模式。以雲端作為田野進行的場域,學生與場域夥伴要如何開啟互動、建立信任關係,的確需要不同於以往的策略和方法。

針對「調查與方法再現」的面向,林場學校特意規劃了三場專題演講,希望帶領學生跳脫過去常見的田野方法框架,獲得更多啟發和實作練習機會。陳懷萱教授的《如何做個好田野?》講座,希望進一步帶大家思考,疫情之下有可能透過線上的形式做一個好田野嗎?

圖1 終於輪到林場學校的課程主授老師陳懷萱與同學分享如何做個好田野

從田野工作坊到林場學校:田野工作的各種挑戰與可能

講師首先播放了大學Plus計畫下,《田野工作坊》課程的影片,藉此建立同學們對於田野調查工作的基本輪廓,同時展現田野工作的複雜性、實用性與趣味性。根據不同的學科領域、個人生命經驗,會對田野工作產生不同的理解,即便是人類學領域對於田野工作的詮釋,也隨時代演進而不斷改變。而《田野的技藝》、《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兩本書,即可帶領我們進一步了解,當代人類學界如何思考田野工作。

過去人類學者經常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從事田野工作,但隨著數位科技的發展,田野的邊界不再如此明確,「碎形田野」的概念也應運而生。日常生活和田野之間有越來越多建立連結、產生關係的可能,當田野工作不再是單純的一種研究工具,以人為本的價值反而有更多機會彰顯於田野之中。

回歸現實,疫情之下的田野要如何進行?原先的課程規劃是要帶學生們到宜蘭南澳,以營隊的方式和部落夥伴展開合作。但其實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媒介,如:各種數位工具,都可能是一種接近田野的路徑。

講座當天的重點,除了既往的線下田野,講師選擇將焦點轉移至受疫情影響,而延伸出來的遠端互動與線上田野。主題可分為「生活無處不田野」、「田野的進出、來回」、「疫情下田野意義的轉變」、「遠距田野方法」四大面向。

講者累積了參與大學Plus計畫底下《田野工作坊》的多年授課經驗,認為比起傳授田野方法,課程中更想要傳達的是「做田野的態度」,包含:打開五感、觀察記錄與提問、訪談互動、田野書寫、田野倫理、進入田野的真實人生……。《田野工作坊》由多個學科專業的老師共同教授,希望帶給學生的是跨領域的田野思維,可與林場學校的課程互為補充相關的課程記錄。同學們除了可以參考先前留下的課程側記,也可於下學期直接選修該門課程。

圖2 田野工作並非一成不變,我們要不斷學習、保持開放心胸(翻攝自課程簡報)

講師分享田野工作坊的重點之一,在於協助同學們在實作中,建立面對田野的觀念,應該抱持「做中學、學中做」的態度,從「習以不為常、理所不當然」到「以身為度、互動連結」。而當我們能夠從日常生活跟田野連結時,即「生活無處不田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則是另一個重要的轉譯技藝,互動對話場景與經驗交織的共創過程。講師提醒,許多人對田野的理解是「去看別人」,但其實很多時候是「和自己對話」,因為田野中的所見所聞,能幫助我們重新檢視自己和世界的關係。

而田野工作也很難一時半會就順利完成,會需要反覆的來回進出,可能偶爾還會迷路、繞道的情形發生。但田野之所以迷人,就是因為過程一定會感到困惑,透過打開五感、現象Mapping、田野筆記…….等工具與方法,其實可以為田野中的我們開啟更多對話和交流,並帶來不小的協助。

圖3 面對田野的不確定性,我們可以透過以上幾種方法,將田野中的資訊進行記錄、轉譯(翻攝自課程簡報)

田野工作之於人類學家的意義轉變

過去身體感官經驗在田野現場,顯得很關鍵,因為他會帶給我們很多資訊。過去的人類學家被稱為「安樂椅上面的人類學家」,因為他們坐在椅子上即可蒐集到田野中的各種資料,如:幫殖民母國針對特定民族搜集資料的傳教士、探險家。Malin Norski奠定了田野工作的樣貌,認為要透過「以身為度」的精神該民族的文化。

為了讓大家更理解,梅洛龐蒂(Mauriece Merleau-Ponty)為什麼認為「我們透過身體才能認識世界」,講師此時播放了一支由BBC拍攝以感官為主題的宣傳短片。五感會提供充足的資訊,讓我們去認識自身所處的環境與世界。身體作為田野中感受、傳達訊息的介面,其實不只我們在觀察田野,場域的人也以此來認識我們(研究者),這樣的觀察互動是雙向的。

講師進一步舉例,上學期《展演與社會》修課同學們,受邀到南澳部落族人的家屋裡烤肉。煙燻的氣味、烤肉的滋味、油煙彌漫、屋內溫度上升……當我們將五官打開時,很多訊息的接收是透過五官感受,而不只存在於人與人的對話中。如今受疫情影響,當我們的身體無法進到田野,作為資訊接收器,該怎麼辦?這也進一步帶出了本次《林場學校》課程,毅然決然選擇「以線上雲端作為田野空間、以戲劇為方法」的設計脈絡。

化危機為轉機:線上田野的各種可能

不同於實體的田野空間,在網路上的空間秩序與現場不同,例如可能被迫要指定人發言,要先瞭解可能會面臨什麼樣的差異,才能進一步思考應對的方式。以田野工作坊課程為例,其中一個環節是將學員分組,小組需要到田野進行觀察任務、交流討論。但去年受疫情影響,授課方式有所改變,這樣的觀察作業只能以個人來進行。從學生完成的作業中,也可以看出因群體和個人的差異,搜集資料的方式和過程中面臨的挑戰也有所差異,例如:個人時間彈性較大、透過團體共感建立田野輪廓。

講者接著帶領聽眾從居家辦公的經驗,反思田野工作的身體意涵。線上互動時,畫面受限於螢幕,對方的表情不如當面很清楚、背景更換功能甚至讓我們看不出對方所在環境。所以在線上田野空間中,非語言的資訊是相對難搜集的,由疫情下產生的「視訊疲勞」概念(zoom fatigue),便可略知一二。在線上要透過感官經驗形塑記憶、賦予意義,是相對比較困難的。台大社工系的陳怡伃老師,也是田野工作坊共授團隊成員,就有一場短講〈生活即田野:五感並用的觀察記錄〉,在探討「身體感官經驗之於田野的意義」,可供同學們參考。

講師認為當很多活動必須轉線上進行時,創造了一種身體既在場又不在場的奇幻感受。對於身處碎形田野生活世界的研究者來說,數位工具已幽微地改變了我們很多的行為模式,以及我們跟田野的關係與進入田野的方式。社群媒體也讓線上/線下的分界變得模糊交織,因此數位互動場景,成為田野參與、觀察的重要場域。連結到先前另一專題演講的主題:「參與式策展」,我們也可進一步發現參與式不只是策展的方法,也是做田野的取徑。

為了讓大家更明白數位科技如何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改變,講師播放了一段影片《Curious rituals: A digital tomorrow》。影片中主角用指紋感應可以開車鎖、站在衣櫃前的鏡子就可以模擬每件衣服穿在身上的樣子……。隨著越來越多數位工具的出現,包含身體姿勢、生活節奏,甚至是身體跟世界互動的方式已產生變化。

數位的特性本身就充滿互動性和對話性、暫時性、可複寫性,形成多重網絡連結,延伸出不穩定的訊號或動態行動。而為了要能掌握數位工具,科技研發的過程也需要被轉譯、詮釋。以podcast興起為例,它的出現是因為特定時空下產生了這樣的需求,但這些科技也可以被賦予更多功能和意義。《田野工作坊》可能礙於設計環節、時間空間的限制,團隊也把實體課程中沒辦法涵括的、學生累積的提問,收納製作成《田野路跑中》podcast節目。另外《田野工作坊》授課老師們,也把自身田野經驗、課程開設內容撰寫成書,在此脈絡下,podcast也成為書籍出版的另類前導廣告,未來讀者們也可以透過文字、聲音的形式,互相擴充為知識獲取的管道。

不只是替代方案的線上田野

為了讓大家更了解數位之於日常生活、田野工作,不只是帶來限制,同時也開啟很多可能,講師向大家推薦一本最近剛出版的書,是由林瑋嬪主編的《媒介宗教》,書中內容在探討宗教信仰跟數位媒介之間的關係。而數位對田野工作產生的影響並不是現在才發生,而是一個動態漸進的過程,所以其實有很多人類學家針對「數位民族誌」這個主題進行研究。講師也鼓勵同學們在講座、課程之外,可以透過更多元的管道,獲取相關的知識和資源,發揮人類學家的精神,以參與觀察來觀照現實生活中的行為或體驗,進而將理論知識和田野實作經驗做更好的融會貫通。

「數位民族誌」,以參與觀察來關照現實生活中的行為或體驗,探討怎麼被數位媒介影響或改變;同時也觀察人們如何使用數位媒介。數位民族誌處理的還是身體行動,行為和數位交織出的意義。而田野工作中有兩個重要的核心概念,首先「地方知識」是由參與共創敘事展演歷程所產生,田野生活一旦上線,其實我們就已有觀眾意識;另外「敘事再現」則是地方知識共創協力的動態過程,這在數位田野中更加被凸顯。

講師播放了一段影片《Humanity 2020. A stock video portrait》,並請學生為影片賦予意義。怪誕、雄偉、繽紛、黑白、人類、動物……,整部影片由各種看起來沒有太大關聯的片段組織而成,但一首背景音樂貫穿其中。隨著影片播放完畢,同學們也將自己對於影片的詮釋貼上留言板,有人提出「我們透過大量的非直接『觀看』在認識這個世界」,有人則是認為「what human makes, and what makes us human」。這是影片是一位人類學家,利用免費影音庫中的素材剪輯而成的影片,而片段之間存在有幽微的連結、轉接。而影片背後的創作動機是一個將線上互動作為『賦予意義』的邀請。講師也在社區大學播放過同一支影片,但學生們看到的是環境污染、生態浩劫。由此可見每個人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對同樣的畫面賦予不同的意義和詮釋。

疫情下「田野數位化」的影響,讓我們從原先一起生活的「蹲點」模式,轉變到遠距「多點重疊」的時空,而田野工作者和田野之間的關係變得既緊密又疏遠。遠距田野的確有些限制,但報導人卻可能因為不用面對面互動,而感到放鬆自在、變得更加樂於交流。因此田野數位化,有時反而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切入點,我們也可藉此進一步去反思人與人互動的各種可能,甚至情感如何產生連結。

圖4 當田野轉成線上時,互動流程也要重新調整,才能讓線上田野獲得更多元的視角與連結。(翻攝自課程簡報)

延續以上的觀點,講師也提醒同學們請勿把數位遠距當作是田野的替代方案。以台大課程《日照劇場》為例,學生原本要到機構和長輩互動,但受疫情影響,他們於是將互動環節設計成歌中劇,並製作成影片。互動數位化在此,不只適用於疫情期間的機構,在未來若可運用於有長輩的家戶中,也可以達到減緩照護者負擔的效果。強調田野關係中,出現了新的視角。

Walton(2018)發現伊朗盛行部落格文化,所以他便將部落格當作數位田野的空間。在西方主流論述下,伊朗常被描述成壞人,所以很多伊朗人透過部落格、跨越國界展示伊朗國內的日常生活樣貌。Walton於是也透過photoblogging分享一些旅遊經驗,而其部落格也成為別人認識他的主要管道;他更在線上號召其他伊朗網友提供素材,以參與式展覽的方式和世界對話,過程中他也和伊朗網友建立起關係。會有這樣的發展,是透過先前在線上潛水的觀察,才延伸出後續個人部落格、參與式策展的策略,來接近田野。Walton的數位田野經驗,向我們展示了網路成為積存歷時性、共時性的地方空間特性,以及其作為開啟田野的鑰匙功能。

在進行數位田野工作時,可將田野生活的數位實踐作為場域,透過共通連結或線上行為的設計,創造人與人的連結時空。近期綠光劇團將人間條件系列的舞台劇,放到網路上提供限時觀看的實驗,不論你有沒有看過舞台劇或你是哪一個世代,不同背景的觀眾都因此在網路空間上產生互動連結。另一個案例,則是D-school課程成果展,以Gather Town的互動呈現,創造了大家可以在線上相遇的時空,打破空間距離的限制,反而吸引了更多人一同來參與。當我們要在線上建立信任關係的基礎,戲劇的操演跟實作,或許能提供我們一些可能。

回歸當天演講的主題結論,「在疫情之下,如何做個好田野?」,其實沒有明確的定義或標準,重點在於怎麼建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具體來說,可以分為幾個階段或面向。

  1. 在現今「碎形田野」的生活中,我們要學習入境隨俗,可使用的媒介、工具很多元,但要選擇哪一種實踐方式,便有賴前期的觀察、探索。
  2. 「暖關係」,透過了解對方、研究方法的設計,嘗試建立一個具發展性的田野關係。
  3. 「邀請參與」被廣泛運用於,想要和場域建立關係的群體,要先找尋彼此間共同的連結。
  4. 「線上參與方式設計」,透過遊戲、戲劇、共同創作等策略,讓大家即使遠端,也可以發表觀點、身體實踐、參與協力。透過「共創」體現在地知識,是轉譯的動態關係。

講師最後建議,在疫情之下要進行田野工作的學生們而言,可以將「線上」當作部分的田野關係,再重新思考互動的意義與可能性。

或許迷路或繞路,但效率之外,有更多田野的田野眉角等著我們去突破

圖5 演講尾聲,講師邀請大家用身體來表達自身對田野的理解

交流階段,有同學提出他認為數位田野,十分仰賴參與者雙方數位設備的完整性,才有辦法進行線上互動。城鄉差距、設備的完備性等條件,似乎會局限研究者對於田野地點或對象的選擇。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在田野方法與流程設計上必須如何突破?懷萱老師索性分享起因應疫情升溫,林場學校課程本身,做了哪些調整。

原先希望同學可以住在部落,跟族人互動、經驗十天,在當初的設想中,連田野夥伴也是隨機產生的。田野轉線上後,不可控的因素變多,很難去想像田野互動的可能,同時也要避免線上田野變成太過單向的資訊取得,所以就根據客觀環境的條件,針對合作夥伴做了簡單的篩選。或許有人會顧慮這樣蒐集到的資訊很限縮,但田野是動態的過程,根據人際互動、不同的對話主題,可能會連結到不同背景的人、進而帶出不同觀點的敘事。

線上田野或線上學習的進行,的確會受到技術、設備的影響,但硬體並非唯一門檻,而是整個生活方式、思維的差異展現。所以或許把線上當作關係建立的起點和介面,並設計出一套適合的研究方法和互動方式會是比較可行的做法;而林場學校的課程設計上,也才選擇「以戲劇作為方法」,試圖以此克服線上田野可能面臨的限制與挑戰。

講師也提醒,有些時候並非只要把介面建立好,對話交流就會自然產生,以線上田野來說,並不是只要克服網路、設備那麼簡單。面對這樣的狀況,我們應該要重新思考效率之於田野的關係, 「在田野裡面,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是那麼功利的,你的態度對方可以感受到。」不論是在田野中繞路、迷路,或是建立或深或淺的關係,作為田野工作者,我們不能把效率作為優先考量,而應該以開放與彈性的心情來面對田野。

互動工具越來越多,要學習的不只是如何使用這些互動科技,而是這些互動科技打開了什麼?怎麼開啟人的互動與對話?線上的田野或許能讓地方知識以更多元的形式,接觸到大眾;而不只是以期刊文章的形式展現。「只要我們相信,他就會往前進」,講師最後引用了羅素玫老師先前在演講中,提到初次嘗試參與式策展的心情心態;他認為對於線上田野這個相對未知的領域,當然一定會不適應、經歷陣痛,但如果我們相信線上田野,能帶出更豐富的視角與觀點、創造更多元的連結,那麼它就可能為我們開啟各種可能。

講師當天分享的重點和目的,並不是要告訴同學好田野的定義與標準,而是幫助打家突破大家對於田野空間的分界想像,以及在設計與進行線上田野時,如何保持開放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