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場學校演講側記】部落參與式策展/羅素玫

撰稿人:張宇忻
審稿人:林志泉

前言

林場學校系列課程的設計,強調學生如何進入田野,探索場域間如何產生永續開放的教育模式。透過先前課程合作的經驗,主授的陳懷萱老師認為,不同於安排一般常見的參訪或訪談,計畫團隊更希望創造的是大小場域間的多元對話空間,目的是為了讓互動更加開放、延展、多元。

林場學校當日所安排的三個講座,即為了引導學生對於當代原住民議題,有更深刻的理解。延續林益仁老師協助部落農業產銷的經驗,羅素玫老師當天分享的則是和部落族人共同策展的經驗。這是一個2016-2017計畫,展覽結束至今,素玫老師受到不少單位的邀請,去分享以合作人類學、合作民族誌作為方法的參與式策展經驗。

素玫老師的研究領域主要是針對阿美族原住民,1998年博士研究的田野就選擇台東阿美族的都蘭部落。素玫老師和部落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博士研究完成而結束,反而一路延續至今,更開啟了2016參與式策展的合作可能。博士的專長是「儀式研究」,在2000年左右,儀式研究在台灣原住民研究中,可謂很核心的議題。主要是受解嚴影響,文化復振的氣息從90年代開始慢慢醞釀,這是當時應運而生的文化追尋社會潮流。「當時做儀式研究也是蠻順理成章,」素玫老師這樣說。而他當時的研究主題,即是探討阿美族的年齡組織,在豐年祭底中的角色。近期則慢慢將研究視角延伸「發展」這個概念,例如:東海岸開發議題是部落族人成長過程中需面對的,所以也一直在思考如何讓族人的聲音被聽到、看到。

帶著這樣的研究關懷,也就促成了2016年的展覽《Kamaro’an i’ Atolan》,意思是「在都蘭的居所」,是一個屬於都蘭人生活記憶的特展,由台大人類學博物館和台東阿美族都蘭部落共同規劃。都蘭部落位於台東北邊的海濱聚落,是原(阿美族為主)漢混居的村落,戶籍登記三千人左右,但人口外移導致常駐人口較少。

校園型博物館的限制與可能

台大人類學博物館有非常豐富的館藏,但過去一直是個定位在研究教學型的博物館,比較沒有規劃特展的機會。因此從博物館搬遷前後,人類學系的胡家愉老師便持續在推動轉型,認為許多來自原住民部落的文物,除了教學運用以外,應該要跟原初部落(source community)產生更多連結。在這樣的背景脈絡下,《Kamaro’an i’ Atolan》展覽也才應運而生。如何做一個合作型的展覽,便成為素玫老師當初的重要動機。

圖1 《Kamaro’an i’ Atolan》特展期間的台大人類學博物館入口(翻攝自課程簡報)

了解也認同台大人類學博物館特展的動機與使命後,素玫老師便在館藏中尋找有什麼適合的展品,卻發現當中找不到來自都蘭部落的藏品,所以必須和部落族人重新討論要展什麼。除了要展什麼,另一個更大的焦慮則是關於「如何策展」。而首先面對的就是如何把策展內容視覺化、立體化?素玫老師認為,此時尋求有專業經驗的夥伴便相當重要,但夥伴如何參與協力、一起分工,則是另一個新的課題。另外包含故事的引導、空間的安排設計、展覽與社群、公眾之間的關係等各個面向,都需要讓族人能夠參與,則是貫穿整個過程的挑戰。

如何在展覽的每個環節都朝參與是策展的方向前進?不同於公部門博物館,校園型的博物館,所面對的是全然不同的運作方式。公部門博物館資源相對充裕,也可能發包給策展公司,但校園型博物館人力與經費編制有限的情況下,大家要負擔的內容就會比較龐雜。當時策展的團隊組成除了族人,還有幾位素玫老師所帶領的學生、志工,以及中原大學設計學院原住民專班盧建銘老師和學生共同參與。

雖然呈現策展不容易,但過程中卻有很多實驗、操作的空間。「博物館是一個實作的空間」,因此在展覽過後,素玫老師也開了策展相關的課程,課程中邀請了不少博物館、人類學、藝術領域的專業人士,來與學生分享自己的經驗。素玫老師認為或許在很多人的概念裡,學術理論和策展實踐是分開的,但從2016的策展經驗中,她卻發覺兩者是可以結合的。即使實踐過程不容易,但只要帶著強烈的策展動機,策展的方向就不會輕易偏離。

展覽從規劃、佈置到開放,參與究竟如何不容易?

由於講座前,素玫老師已將和《Kamaro’an i’ Atolan》展覽有關的新聞報導文章連結分享給聽眾,希望大家可以藉由事前閱讀[1],對展覽的發展脈絡有輪廓性的認識。接著素玫老師再透過許多照片,來和同學們描述展覽如何一路從規劃、施工、開放的過程。

圖2 展覽空間以木材搭設,其捆綁技法的靈感來自許多族人在建築工地打零工的經驗(翻攝自課程簡報)

首先由展覽的空間佈置說起,其空間主要是將木材以綁鋼筋的方式來搭設,由中原大學原住民專班設計。這樣的設計靈感來自於許多族人在建築工地從事工作的現象。綁鋼筋的技法對於阿美族男性而言,幾乎人人都可以上手,也因此能夠增加族人的參與感。另外在展品選擇和陳列的方式上都盡量簡化,也沒有選擇以容器來包裹、承裝展品。而降低技術門檻的目的,除了是因為經費有限,還有另一個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提高展覽的可親近性、互動參與性。

除了在台大人類學博物館外,《Kamaro’an i’ Atolan》展覽也陸續於台東大學南島中心、史前博物館、都蘭部落展出。四次展覽共吸引七千多的參觀人次,素玫老師認為相較於學術期刊的產出,透過展覽所帶來的效益,不論是話題性、反身性、共鳴性,都是超乎預期的。從展覽策劃到展覽正式對外開放,過程中族人就不斷進出互動。

展覽開幕當天,族人天沒亮就從台東出發,還帶來了新鮮的野菜、酒釀,來展覽現場和大家分享。特展吸引了社區居民、台大師生、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來參觀,素玫老師特別提起其中一位令他印象深刻的訪客James Clifford。James Clifford是一位有人類學背景的學者,他提出博物館是一個「接觸地帶」(contact zone)的概念,認為博物館是展覽和來源社區詮釋物件、權力互動的場域,素玫老師在策展過程中,也受到他的啟發。

巧合的是當時James Clifford受到中研院民族學博物館邀請來台,他也特地撥空參觀了《Kamaro’an i’ Atolan》展覽。「台大人類學博物館就是很有趣的實驗場域,」 James Clifford在中研院的演講中,特地分析了台大人類學博物館的獨特性。除了有日治時期延續至今,相對古典的展品陳列,也有像《Kamaro’an i’ Atolan》這樣實驗性的創新展覽,不同時期的展品和陳列形式可以並存、對話,是十分有趣的。

圖3 James Clifford在中研院公開演講中提到自己的參觀經驗,認為台大人類學博物館是個古典與創新並陳的展示空間(翻攝自課程簡報)

接著素玫老師分享了族人們來到展覽現場的情形,以及其中幾個展品的故事。《Kamaro’an i’ Atolan》總共巡迴到四個地方去做展覽,在展品、活動、空間配置上,每次都有一點變化。像在史前館現場,就有在樂團擔任主唱的部落青年,到現場進行演出。藝術家希巨.蘇飛以一件木雕作品《高砂的翅膀》來訴說日治時期爺爺擔任高砂義勇軍,出兵到新幾內亞的故事。在都蘭傳統領域運動中擔任重要角色的前頭目沈太木,則選擇樹皮布創作作為展示的生命物件。

圖4 希巨.蘇飛的木雕作品《高砂的翅膀》(翻攝自課程簡報)

都蘭部落最為展覽巡迴的最終站,撤展時便把放大沖印的照片彙集成冊、回受的漁網、木材,都送給過程中參與和給予協助的族人朋友。希望藉此減少資源的浪費,也藉此感謝彼此的合作關係。撤展時,部落年齡組織的夥伴,也在現場給予協助;而族人也跳起豐年祭舞蹈,以大家最熟悉方式,來紀念並慶祝展覽的結束。

《Kamaro’an i’ Atolan》的展覽概念發想

演講中,素玫老師援引了Ruth Phillips(2003)提出的兩種參與式展覽類型。一種以社區為基礎的展覽(community-based exhibition),或是由策展團隊和參展人一起討論主題和內容的多聲呈現展覽(multivocal exhibition),希望讓大家更了解參與式策展可能的運作過程。

當時雖然可能還不清楚具體的展品內容和陳列的方式,但素玫老師一開始對於展覽,就已有兩個清楚的目標輪廓。首先是希望以阿美族年齡組織文化作為展覽的架構,另一個目標則是呈現出2000年左右,都蘭人的生活樣態,以及他們對「發展」的無奈和想像。加上都蘭人的日常生活跟土地之間有很密切的關連,關於土地的知識如果能透過展覽呈現,將會是另一個重要的價值。

會有這樣的構想,主要是因為都蘭部落在2000年前後,經歷很大的衝擊。當時都蘭鼻差點被政府BOT,但這個場域是族人舉辦海祭等儀式的重要地點。不只都蘭鼻的案例,東海岸的開發案,基本上都不尊重地方原住民族的聲音。在傳統領域運動的進程中,2011年部落耆老扮演重要領導角色;2011-2012年則多由年輕人站出來。包含來幸(參與展覽的族人)在內,拉千禧作為一個年齡階層,是在整個運動中被衝突包圍的世代。拉千禧是南部阿美族的一個年齡階層,成立於千禧年,指的是在千禧年世代長大的一群人。而年齡階級的命名,則由長輩根據當下的社會氛圍與環境來決定。

圖5 展覽開幕時族人跳的傳統圍舞,也展現了年齡階級組織的次序(翻攝自課程簡報)

著眼於年齡階級與組織制度在阿美族的社會秩序與運作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素玫老師便提議以阿美族傳統年齡階級制度作為展覽的架構,他將這樣的構想和阿美斯文化協進會的總幹事、部落頭目討論,而協進會也是以年齡階級為基礎,登記成為一個公法人的組織。雖然協進會這樣的運作方式,讓素玫老師在策展的過程中,比較容易能找到合作的在地組織和對象,但他的構想很快就受到了否決。夥伴們提醒年齡階層與組織制度是部落的傳統,雖然部落常藉由年齡組織來做公共事務,但展覽並不屬於傳統公共事務,所以不合適。因此建議將展覽放回個人層次,應該是相對可行的。

信任關係與持續溝通之於參與式策展的重要

「參與式展覽希望能帶入多方的意義和對話對象,讓參展人的聲音被聽見。」在此前提下,素玫老師企圖將人類學民族誌,轉化為一種溝通架構和轉譯的方式。而老師也特別提醒,以人類學者作為展覽的中介、橋接,如果合作的對象不是長期在該領域工作的族群,那就需要有強烈的信任關係作為溝通合作的前提。參與式展覽不可能是快速的展覽,所以要如何說服他人、讓人有所認同,是很重要的。

素玫老師分享了,當他和最熟悉的「拉贛駿」[2]年齡組織夥伴,談起要辦展覽時的反應。夥伴們其實充滿質疑,「為什麼要講自己的故事?」、「為什麼要拿自己的東西出來?」當「被展示」成為一個需要被反轉的課題時,參與式民族誌的方法就能作為中介。

素玫老師為了讓更多族人有參與的意願,便拿出自己的「檳榔袋」來向大家說明。檳榔袋在阿美族社會裡,通常是孩子成年時,媽媽親手織給孩子的重要物件,因此檳榔袋在阿美族人生命中的重要性不可言喻。而羅老師的檳榔袋便是由一位族人朋友的媽媽親手製作。羅老師就帶著自己的檳榔袋,和族人溝通,讓他們明白展覽的動機與意義,也希望藉此提高族人對展覽的參與和認同。

鍾佩儒的水墨畫、徐一中的牛角刀、沈太木的樹皮布作品……,不同的展品講述不同的生命歷程,編織出不同世代的觀點和記憶 [3]。有些人可以自己書寫(說)出自己的故事,有些人則需要協助。素玫老師提醒參與式展覽中,「聆聽」很重要。不斷討論、修正的同時,和夥伴間也必須彼此信任。而在這次展覽的實務運作上,每個角色都有其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耆老的生命經驗和故事是珍貴的;然而展覽之所以能夠被做出來,主要帶頭的則是部落中的壯年族群。而團隊也透過展品陳列的次序,來呈現並凸顯出阿美族年齡階層之間的關係與社會運作方式。

參展人有各自的觀點,但不同的觀點之間,如何透過展覽產生共振,也是展覽策劃中的重要課題。而所謂參與式展覽,不只是針對展覽策劃的過程,還包含了展覽現場的陳列方式與互動方式。物件擺放的順序可以安排到多細緻?可能關係到被展覽者的慣用手;同時展覽者的性別比例,也須被納入考量。

移動式學習、參與式策展背後的眉眉角角

懷萱老師好奇,既然這是一個會移動、會累積的展覽,如何透過有機的設計,讓部落的知識可以到不同地方。同時規劃出像展覽這樣的移動式學習,需要考量到哪些面向?素玫老師認為因為必須要移動,所以硬體設備的便利性很重要,要能夠方便移動拆卸。但同時也必須考量到空間的條件作出調整,例如台大人類學博物館的環境限制,佈展所使用的木材都需經過薰蒸才能進場。另外策展團隊也要保持開放的態度,以《Kamaro’an i’ Atolan》展覽為例,有些族人在參觀完展覽現場後,陸續表示自己有參與的意願,所以展覽的架構其實是有機、變動的組織方式,且需要衷於在地。

也有同學好奇,在策展過程中,是否有覺得某個人的故事或物件不那麼適合,有否決的機制嗎?如何溝通?素玫老師說他們面對的挑戰,其實反而是擔心展品不夠、族人的參與度不足。尤其有些生命故事很精彩的長輩已過世,有的族人則是太過謙虛、不好意思。所以在此情況下,如何轉譯策展的動機和目的,讓部落族人可以理解、認同,進而願意投入、參與,是非常重要的。

有同學則是好奇,既然族人之於展覽的參與程度那麼高,那這些展覽的參與經驗,對於參展人的生命又產生什麼啟發或改變?素玫老師說,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位長老表示自己很高興來到台北,為大家說都蘭的故事,如果沒有這個機會,就無法向外界訴說自己的故事。聽到這樣的回饋,素玫老師又再次確認了參與式策展的特殊意義。

圖6 沈太木前頭目和太太到展覽現場,在自己的生命物件樹皮布前合照留影(翻攝自課程簡報)

講座尾聲,素玫老師也透過自己的經驗,來說明溝通管道和形式之於參與式合作的重要。以尋找參展人為例,最初老師將活動資訊公告至臉書社團,但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因為在部落裡,面對面溝通是更有效而重要的。族人或同意、或迴避,但說到底實體面對面溝通都是參與是策展很重要的一環。而且原本以為阿美族社會中既存的年齡階級與組織運作,會有助於參與式策展的推動,但明確的年齡階層關係,卻讓有些族人不會、也不敢發聲。因此在擾動社區時,先個人、再團體的脈絡,反而是相對有效的,且過程中需要中介人的協助。這是素玫老師對於林場學校同學們,未來在接觸田野、尋求合作時的重要提醒。


[1]指定閱讀:羅素玫(2018b), 〈參與式策展的人類學實踐:「Kamaro’an i ‘Atolan—阿美族都蘭部落的土地故事與生命敘事」特展的謀合與試煉〉。《東台灣研究》25:43-80。

[2]年齡階級的運作依然盛行於阿美族的村落,長幼有序、服從勞動的觀念依然保存於日常生活當中。都蘭部落的年齡階級組織以五歲為區間,其命名方式多與當時的大事、大人物有關。以Lakangcing拉贛駿為例,他是第一位上太空的華人。素玫老師也是拉贛駿的成員,彼此間的人際互動關係較緊密。

 [3]更多展覽的細節可參考〈記一個頗有芭樂氣息的展覽:Kamaro’an i ‘Atolan—阿美族都蘭部落的土地故事與生命敘事 10/1~11/15〉。刊於《芭樂人類學》,2016年9月19日。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