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場學校演講側記】原住民傳統與科學的邊界:以泰雅食物地景為例/林益仁

撰稿人:張宇忻
審稿人:林志泉

前言

林場學校課程延續了大學Plus計畫中,社會關懷、永續環境、社會實踐……等大學社會責任,同樣以地方場域議題作為課程發展基礎,並強調過程中的田野方法探索與實踐。然而今年課程受疫情升溫影響,和場域互動的方式勢必做出調整。將今年只能以線上進行課程的現實,轉為新型田野方式的挑戰,並「以戲劇作為方法」,嘗試探索場域間的永續教育與合作模式。

林場學校課程中多元的設定目標也搭配不同的授課、實作模式。其中專題演講分為「原住民當代議題」與「調查與再現方法」兩個主軸,以增進同學們對當代原住民議題的了解,並學習各種和田野互動的技巧與方法。而第二場講座邀請了林益仁老師,延續第一場提到關於部落族人生計、人地關係的內容,來和同學們分享自身協助並投入部落農作產銷的經驗,也透過泰雅族小米農耕的實踐,帶領同學們一起來探索「原住民傳統與科學的邊界」。

「若以很狹義的西方科學發展觀點來看,只有幾百年的歷史;但在此之前的的民族科學呢?不同民族跟土地環境互動所產生的知識,難道不算科學嗎?」演講一開始,講師便以這個簡短而有力的提問來破題。

圖1 壁畫中描繪族人背著小孩、耳洞裡放著小米種子,踏上射日的旅程
資料來源:講座簡報

接著講師分享一幅在鎮西堡教會裡的畫,畫中表達的是泰雅族的射日神話。族人為了要射日,會帶著小孩、小米上路,表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且小米作為族人的食物來源,之於族人的重要性在此呈現。而益仁老師則因為看到這幅畫,開始反思:「氣候變遷的課題,是不是早就出現在原住民的生活經驗?」而前一場演講中所提到的韌性機制,其實就呈現在神話之中。

山林即冰箱:泰雅族的食物地景

「它大概是我的第二個家,就是我的泰雅家園。」益仁老師這麼介紹自己深耕超過20年的新竹縣尖石鄉。關於尖石鄉,很多遊客都知道、也去過司馬庫斯,但卻忽略了路途中其實有20幾個泰雅族部落。老師目前主要合作的是田埔部落,但也去過石磊、馬里光、玉峰等其他泰雅部落。

「人們在獲取食物、製備食物、談論食物或得到對於食物意義的地方與空間」,是Norah Mackendrick對於食物地景(foodscape)的詮釋。曾經有位泰雅族朋友指著對面的山,問益仁老師看到什麼?「這是我們的冰箱。」這位朋友回答。呼應食物地景的概念,這個山林其實就是食物生產跟儲存的空間。

圖2 當初泰雅族朋友曾在相同位置詢問益仁老師看到什麼?
原來眼前綠油油的一片,就是泰雅族大冰箱
資料來源:講座簡報

覆蓋山林的樹,細看可以分成桂竹林、闊葉林、混合林……即使一塊地現在是桂竹林,但極有可能以前曾是小米田,從一旁的石牆就可瞧出端倪。因為地力有限,泰雅族會不斷遷移、改變作物耕種的位置,所以食物地景是動態,而非固定不動的。

不同於現代的冰箱,泰雅族的冰箱是自給自足、不斷生產的。當然要從冰箱拿取食物,是需要一些技能的,要了解空間位置,從哪裡獲取什麼食物。「獵人不只是動物學家,也是植物學家。」益仁老師說狩獵要知道動物的食物有哪些、在哪裡,由此才能知道哪裡有動物,而泰雅族的獵人必須了解這個道理,才有進冰箱拿東西的技能。

當冰箱被封起來:當代治理下被忽略的傳統生態知識

然而現代土地治理政策,破壞了泰雅族的土地利用,林地歸林務局管、農地歸農委會、河川歸水土保持局管……。不同的地目有不同的主管機關,使得族人們在利用土地時,面對各種規範與限制。

圖3 泰雅族獲取食物的冰箱,在國家治理下權屬級主管單位複雜,導致族人的土地利用受限
資料來源:講座簡報

如果說山林是泰雅族的冰箱,現代的土地劃分與治理,就像是把泰雅族人的冰箱封了起來。這樣的比喻現在聽來或許生動傳神,但卻是講師經驗的累積,「很多東西都是在衝突和行動中得到理解和啟發」他這麼說。而雪山山脈為主要範圍的馬告國家公園設立和抗爭,就是關於冰箱到底要封還是不封的案例。

1998-1999年,環保團體因生態調查,發現有原始檜木林分佈在新竹、宜蘭交界一帶,便提起設立馬告國家公園的計畫。但卻忽略了泰雅族傳統領域和國家公園的空間重疊,保育團體、原住民的立場因此產生衝突。

過程中因原住民不斷抗爭,環保團體也逐漸了解族人的立場,改而提出共管的可能,陳水扁也承諾讓原住民參與共管。但其中還是存在很多問題,有不少的反對聲浪,國家公園最終並沒有成立。但共管的機制被廣泛討論,也進一步帶動2004年森林法的修法,更出現了傳統領域的概念。

另外一個更加諷刺的案例,則是司馬庫斯櫸木事件。2005年的颱風,對新竹尖石造成衝擊,許多櫸木隨著土石滾下山,族人想帶回漂流的櫸木,卻被起訴。森林法看似賦予族人取得森林資源的權利,但在實際行動上,卻難以帶給族人保障。傳統領域的範圍、慣俗依據如何認定?最後經歷五年的訴訟,族人才取得無罪判決。

傳統領域的認定,需要多個部落取得共識,還需要專家學者的協助與佐證,才取得法院的肯認。但族人有使用權利的土地資源在當代法律中,其實只涵蓋原保地,而非整個傳統領域。族人雖然對空間資源瞭若指掌,卻難以取得合法使用的權利。

由以上兩個事件,可以看到國家法律、主流社會對原住民族的了解十分有限,且科學知識往往不包含原住民族的傳統生態知識。學術界中雖然有生態學家、植物學家、動物學家,但族人對環境所具備的知識可能比學術研究為主的專家還深入。而「族人的知識,有沒有可能進入科學內涵的邊界中被討論?」講師認為,傳統知識不一定和國家政策衝突,而是可以互相補充搭配。

再次把冰箱打開:從小米復耕開始,從地景長出來的語言、知識

為了重新打開被封起來的冰箱,益仁老師和族人攜手成立了小米方舟。小米媽媽Pagung在2014年時,和老師一同遠赴不丹的國際民族生物學會走動式工作坊。來自世界各地的原住民聚集在一起,討論原住民族的知識如何回應氣候變遷、糧食安全的議題。

圖4 林益仁老師和小米媽媽Pagung在2014年至不丹參與民族生物學會的工作坊,獲益匪淺、受到啟發
資料來源:講座簡報

透過分享與交流,發現許多地方的原住民都有針對傳統作物進行保種。這些保種運動的經驗帶給小米媽媽很大的啟發,回台灣之後於是決定踏上小米的復耕之路。Pagung將過去透過文史工作取得的小米種子找回來,重新在部落種下。雖然一開始部落長輩不看好,但小米田的食物地景卻實實在在喚起長輩的共同記憶,婦女長輩們更接著組成復耕隊一同參與耕種。小米復耕的意義,不只是糧食生產,也改變了部落的地景,曾流失的語言、傳統知識也慢慢被找回來,小米的品種、祭儀、應用就隨之浮現。

另外一位小米方舟團隊的生產者,則是傻瓜農夫-夏禾。夏禾曾是尖石鄉的甜柿王,但因重度使用農藥危害了家人的健康,決定遠赴韓國學習自然農耕的知識。經過幾年的嘗試時間,從耕種延伸到畜養,目前雞蛋已進入超市通路。從環境中取得菌種、養成酵素,自製肥料資材,用地施肥、餵食牲畜,形成了良善的農業循環。

圖5 小米蛋捲的品質和故事受到家樂福的青睞,異業合作推出禮盒
資料來源:小米方舟粉絲頁

小米方舟和小米媽媽、傻瓜農夫的合作內容,包含協助生產者商品研發、包裝、找廠商、發展通路……面向十分多元。不只著眼於農業經濟的問題,小農還需要組織、教育,才有產業發展的可能。

演講的尾聲,講師強調部落大冰箱的概念、小米復耕的行動中所體現的精神,真真符合了世界當前發展的需求與社會趨勢。透過小米方舟的產品,說出泰雅族大冰箱的概念與故事。小米田不只有小米,還有其他的作物和農耕設施,族群歷史中所累積的知識也得以被實踐。雖然以冰箱為基礎所發展出的家園概念,不斷受到現代法律的威脅,但要解決這樣的困境,需透過新的方法去突破,然而創新從傳統而來,我們得重新去挖掘、正視原住民傳統知識。

從疫情之下的冰箱反思部落參與的各種挑戰

呼應林場學校本次聚焦「疫情下的部落生活」主題,聊到部落的產業與日常,如何受到近期升溫的疫情影響?益仁老師的回答很簡要:「躲起來!」在原住民朋友的經驗中,只要有充足的食物,能夠盡量避免外出,即可以降低被傳染的風險。

然而疫情對部落還是帶來了影響,族人不得不去思考新的產銷策略。疫情之下物流業不堪負荷,即便消費者願意負擔運輸成本,也無法提供運輸服務,這才讓族人意識到他們其實沒有想像中自主。「沒有黑貓,我們只好出動山貓!」然而族人之間要如何共享彼此的運輸資源,共識仍有待形成。雖然目前希望發展部落內部的『自主性物流系統』,沒有想像中容易,需要重新建立取部落的人際網絡,但部落的桃子,仍風塵僕僕地送到了每位顧客手中。

在部落中,講師的身分似乎扮演著科學和傳統知識間轉譯者的角色,讓主流社會去理解部落的想法和知識。除了小米方舟,講師其實也在部落推廣「走讀」。因為他認為很多原住民的知識,無法用文字精準表達,而是要透過感官和身體來感受體會,因此透過走讀來串連部落族人,除了讓身體的知識能更精準的被呈現,也能讓族人的主體性有所展現。

圖5 益仁老師以自身的經驗,鼓勵參與部落行動、未來會進入部落進行田野的同學
照片來源:講座截圖

當天的講座,引起很多人的共鳴。其中一位在信義鄉進行小米復育研究的博士生,在田野的過程中,便發現農人對於小米栽種的動力不大,因此很好奇老師當初如何開啟與小米媽媽的合作之路?

講師回覆也坦白現今農民多以當下生計為重,很難看到長期利益。而小米的鳥害之所以嚴重,就是因為小米田太稀少,所以需要更多人加入,或者輔以智慧農業的技術或資材來克服。因此老師也在講座中鼓勵學生們,一起來投入、集思廣益。以小米蛋捲為例,其研發目的就是為了克服小米產量少、增加利潤的策略。蛋捲製作過程中會運用到小米,但所需小米的量沒有那麼多,卻加工食品的售價能適度提高。

除了生產端,也有同學好奇許多主流市場的消費者,對部落生產模式並不熟悉,在行銷上會遇到什麼挑戰?

講師分享輔導部落發展產業的過程中,一定會遭遇各種困難與挑戰,要靠機緣、努力的加乘,才可能會有成果。除此之外,也要有等待、累積的耐心,面對過程中的各種不確定性,如何自得其樂很重要!

講師的經驗,也讓我們進一步去反思,當學術工作者和原住民族人的關係,不再受限於研究者/被研究者,還有哪些可能?不論是作為部落培力抑或產業發展的夥伴,彼此都需要一定的信任基礎,還需涉入更細緻的社群網絡與權力運作,且過程中和部落夥伴互動的策略和方法,勢必也不同於一般的田野研究。如同此次林場學校課程,台大修課同學們要和南澳高中原專班學生,共同以「疫情下的部落生活」為題,將在部落內搜集的資料轉譯。遠端合作要怎麼分工、彼此激盪,將會是後續幾場講座[1]的內容重點。


 [1]「調查與再現方法」的專題講座包含:陳懷萱《如何做個好田野》、陳韻文《以戲劇作為方法》、羅素玫《參與式策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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