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者:廖文聖
審稿者:林志泉
關掉燈光,拉上窗簾,一道似遠而近的呢喃從兩前的音響傳出,映入眼簾的是穿梭於河川、山谷的畫面,一股沉浸於自然的儀式感油然而生。今天(5/6)是歷史系周婉窈老師開設的「臺灣原住民史」播映紀錄片《溯原》的日子,而那耳畔經久不散的低語聲,便是《溯原》的主題──泰雅族的口述傳統「Lmuhuw」。臺灣早期的原住民族是沒有文字的族群,一直到荷西統治時期,由於傳教緣故,傳教士引入拼音系統才讓原住民語文字化,而在此之前,原住民族記錄歷史的方式多以口述或其他無聲的物質載體(圖騰、編織、服飾、屋舍等)流傳,而其中泰雅族的口述傳統便稱為Lmuhuw。
《溯原》是一部以泰雅族大嵙崁群口述傳統的保存人-Watan Tanga(林明福)為記錄對象的紀錄片,透過Watan Tanga用族語娓娓道來泰雅族的歷史,為我們描繪Lmuhuw的模樣與形式。我們這才知道,原來Lmuhuw原本的意思是「穿梭」,就像將竹子的節穿了孔洞,讓水流過去,或指河流從一處流淌到另一處。「穿梭」這個意象讓我們得以想像並了解,為何泰雅族稱這個「以口語、吟唱傳承,世代相傳的文化表現形式」為Lmuhuw──因為縱觀整個泰雅史,就是一部遷移史。
Lmuhuw是一項困難的技藝,不僅要求族人得熟知泰雅上下數百年的歷史,還要善吟古調,除了通曉泰雅語,能夠敘述泰雅族複雜的遷徙傳統外,還需具備隨著古調在不同情境即興發揮故事、譬喻及象徵的能力。由於Lmuhuw學習不易,Lmuhuw的吟詠往往出自地方耆老,而能掌握Lmuhuw技藝的耆老也被視為智慧圓滿的人,在部落備受尊敬。
Lmuhuw與泰雅族的生活文化密不可分,舉凡議事談判、聚會交際、提親婚事及儀式祭典,都可以看見族人以Lmuhuw為生活規範。以「議事談判」為例,泰雅族沒有明文律法的傳統,所有評判過失的標準都在祖先傳承的Lmuhux裡,因此如果有族人彼此起了爭執,便會請耆老擔任仲裁,進行Sbalay(和解)。透過耆老吟詠Lmumuw,雙方俱以古調中祖先的訓誡作為仲裁依歸,在取酒共飲後了卻此次紛爭。
Watan Tanga是現存唯一能嫻熟使用Lmuhuw的保存人,其保存Lmuhuw之完好,學者在記錄片中都表示驚訝與佩服。是年92歲的的老人家仍可輕鬆吟誦Lmuhuw,其中細節鉅細靡遺,從泰雅族的祖先自Pinsbkan(裂開的岩石/聖石)誕生後到長達數百年部落的每個移動,行經的每個地名、每條路線都交代清楚。而每次吟詠的「基本公式」多是從最初的歷史原點開始,再慢慢敘述到當下,這過程中會夾雜許多故事與訓誡,所需的記憶力與語言能力相當驚人,而之所以會有這個公式,也是其來有自的,舉提親婚事為例,男方女方都需推舉一名長者互相吟詠Lmuhuw,並各自從歷史源頭吟詠起,在一來一往之間,男女雙方的家族史得以釐清,如此不僅能展現清白家世讓對方安心外,最主要的目的是杜絕近親亂倫的可能性。這類場合的Lmuhuw也不都是和諧的,而是帶有一點競爭意味的。結婚代表兩個家族的結合,之中有利益結合,也有利益交換,其取捨進退便看雙方Lmuhuw的表現。這就像饒舌文化,互相Battle一樣,若一方的Lmuhuw在吟詠中的譬喻、用詞略遜一籌,便須自罰一杯,在精采的唇舌交鋒後,男女雙方會創造一個新的Lmuhuw記錄這場婚事,並代表雙方家族的聯姻事實供後人傳唱,相當有趣。
紀錄片以Watan Tanga為中心講述,內容除了聚焦Lmuhuw與泰雅文化及Watan Tanga本人的關係外,還涵蓋Watan Tanga所居住的溪口台部落(桃園市復興區)的地方史。從最早部落跟部落間的來往,到劉銘傳開山撫番(1874),再到族人與日本人衝突及和解(Sbalay),最後是國民政府來台,對原住民的政策從強硬(1950s國語運動)到軟化(《文資法》修法保存無形文化資產),Watan Tanga用他的三個名字貫穿這段歷史。起初他作為泰雅族的勇士,被取名「Watan Tanga」,後來在日本政府管理下,被賦予「戶山義男」的日文名字,再之後是國民政府的國語政策,他被迫冠以「林明福」的漢名,而到現在,Watan Tanga又因政府政策轉向可以用回「Watan Tanga」的名字。Watan Tanga雖然在片中以泰雅語講述為主,但時而出現漢語及日語的混語現象(creolized),還是讓人在其平淡緩和的語氣中,清晰看見外來文明影響泰雅族文化留下的歷史痕跡。
《溯原》是一部資訊量相當豐富且紮實的紀錄片,不僅詳盡記錄我國重要的無形文化資產Lmumuw,也為我們揭開泰雅族歷史、文化的深層面貌,且透過保存人Watan Tanga的生命史,讓我們看見近代原住民史如何濃縮在三個名字間的轉換,其中的奮鬥、艱辛與蒼涼一覽無遺。這讓我不禁想起當天有位學生詢問鄭光博導演,「泰雅族人如何理解『外族統治』」?鄭導演特別提醒我們要小心理解這段歷史,因為有許多概念與字詞是基於西方文明或漢文明為中心誕生的,如「統治(Government)或治理(Governance)」便不在泰雅族人的語言與世界觀中。雖然後世歷史評價這段時期的原住民為「被統治」,客觀上來看也好像原住民順應外來文明的治理,但對泰雅族而言,他們是與外來文明重新Sbalay(和解),並在Sbalay後承認彼此的存在,和平共存,這裡面不存在誰統治誰的問題。鄭導演的觀點提醒了我們不要輕易以自身的文明為中心詮釋其他文明,這容易產生理解誤差,猶如語言學中所揭示的,語言決定我們的思考與看待世界的方式,在面對不同文明/文化的族群時,我們除了換位思考外,也要常保反身性(reflexivity)的自我批判,以免落入思維的誤區,產生不必要的錯誤判斷與誤解。
資料來源:文化部資產局